我充耳不闻,而是越飞越快,感受着风声擦过脸颊的畅快。
直至寒冬变酷暑,又转为带着青草香的春日。
我们最后落脚在春福村。
这里有一片片农田,其中夹杂着大片油菜花。
金黄灿烂,绚丽夺目。
恍若我的新生。
6
一晃两年过去。
我在春福村承包的田地收成不错,赚来的银两填满了床底的小宝箱。
等再过半年,就能攒够钱带神鹿去往下一个村子。
神鹿没了禁制,这两年里他四处玩闹。
今天抢狗蛋的洋芋,明日约大强在田埂上打架。
白天我在田里忙碌,他在村里的每一个角落疯玩,晚上带着一身泥泞回家,骄傲炫耀他又赢了谁家的孩子。
“阿鹿,你们虽然同为十二岁,可你到底不是凡人……”
“我知道!我从来没对他们用过术法!”
阿鹿进屋换新衣时还不忘解释。
“娘亲说过,我们要过普通人的日子,普通人哪会什么术法,我们都是靠拳头讲道理的!”
我烧了一大锅水,在热气腾腾间笑着问他。
“打架很有趣吗?”
“娘亲!我们没有打架!”阿鹿理直气壮跑出来,帮我添柴。
“那是什么?”
“是我们交朋友的方式!”
阿鹿把脏衣衫扔进盆里,右手摊开,掌心躺着一块包好的山楂糕。
“虽然我赢了狗蛋,但我也帮他打跑了欺负他娘的坏人,这是他娘给我的!”
他把山楂糕一分为二,他一半,我一半。
我们吃完糕点,坐在院子里用热水洗衣衫。
晾晒的时候阿鹿伸了个懒腰,对我说:“娘亲,我喜欢这里,我们可以不走吗?”
我欲言又止。
我又何尝不喜欢这里?
四季如春的小村子,和谐的邻里关系,还有时常帮衬我们的狗蛋娘。
可我的前半生被困在逐鹿宗和寒阳宗,现如今得了自由,总想去不同的地方看一看。
但阿鹿也喜欢这里,多住段时间也无伤大雅。
“那我们……”
蓦地,我和阿鹿同时顿住了。
这村子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灵力,那灵力逐渐向我们逼近,温暖夜风变得冰冷。
脸上的疤痕突然刺痒无比,在我抬手捂住的一瞬间,身后响起熟悉的嗓音。
“祝暮,你竟藏在这等低贱之地。”
我转过身,看到仍旧一身雪白长衫的楚然站在院子里,他的青黑色眼眸在夜光下虽不显眼,却能感觉出他正直直盯着我。
在他身边抓住他衣衫的,是倔强咬着牙,长高许多的楚恒久。
“两年未见,该跟我回去了。”楚然说。
两年未见,他依旧高高在上。
他爱祝朝的心不假,疼爱他们的儿子不假。
但他最爱的始终是身负盛名、灵力卓群的自己。
尽管他明白真正害死祝朝的人不是我,也明白我不得已的处境,仍然把一切痛苦的源头都归于我。
他以宗主的身份带头厌恶我。
如果没有我,祝朝母亲不会打开结界把我赶出去受死。
其他仙宗不会借此机会杀了祝朝。
他不会因此分神,给人机会杀进寒阳宗,差点灭了满门。
所以,我是害死祝朝的凶手,是寒阳宗的罪人。
我应该痛哭流涕,以身赎罪。
应该放低身段抚养楚恒久,更要在他每次出关后进入他的屋子,承受他暴虐的发泄。
他永远高高在上,视我如草芥。
今日他来寻我,也不过是想让我感激涕零,跪谢他的格外开恩。
但我不愿意。
楚然把楚恒久推了出来。
“恒久年幼,身边不能没有你。”
7
楚恒久咬着牙,不肯说话。
直到楚然拍拍他,他才不情不愿开口:
“你不就是想玩以退为进那一招吗?好好好,算你赢了!”
“快跟我们回去,这破地方,热死了!”
春福村两年时光里,今夜最冷。
我已经许久没感受到这种温度,不禁抬手抱住双臂。
阿鹿挡在我面前,拦住来自楚氏父子的寒气。
“我也年幼,我也不能没有娘亲。”
“你们嫌热,就回你们寒阳宗去!”
楚恒久瞪大了眼睛:“你是哪里来的野孩子!你凭什么叫她娘亲!”
“我乐意叫,你管不着!”
阿鹿近来跟着狗蛋爬树摸鱼,胆子越来越大。
即使没有灵力术法,也有强大的震慑力。
“你是……神鹿?”
楚恒久更气愤:“你是头鹿!你有什么资格做她的孩子!”
阿鹿理直气壮:“娘亲说过,我是她亲手养大的,我就是她最亲最爱的儿子!”
“不……我才是她亲手养大的!”
“哼。”阿鹿不屑反驳,“是你自己不肯认她,现在后悔,晚了!”
“谁说我后悔了!”
“够了。”楚然打断两个孩子的争论,阴郁的眼神从阿鹿脸上掠过。
一开口,仍是高高在上的退步。
“你想认神鹿做养子,也可以,他和恒久日后以兄弟相论。”
“现在能跟我们回去了吧。”
我觉得可悲,却又可笑。
他将襁褓中的楚恒久交给我时说:“恒久以后,便是你的亲生孩儿。”
之后他说:“恒久是我和祝朝的孩子,你连他的养母都算不上。”
倒是今日,他把楚恒久和我的阿鹿相提并论,我又成了他孩儿的母亲。
我摇头:
“宗主请回吧,我们春福村庙小,容不下您。”
楚然耐心大减:“祝暮,我已经一而再再而三给你机会,你莫要得寸进尺!”
“这机会我并不想要,我只想和阿鹿在凡间种种田,洗洗衣衫,做普通人。”
我牵起阿鹿的小手,转身回屋。
院子里突然升起大幅灵力,楚然想出手强行带我们走。
阿鹿立刻警戒,发顶的鹿角隐隐作现。
但我们俩加起来,也斗不过他。
院外传来狗蛋娘担忧的询问:“阿鹿娘,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
“狗蛋说听到有人在院里吵闹,你开门,我们进去看看。”
狗蛋也喊:“阿鹿哥!有人欺负你吗,我来揍他!”
我拦住阿鹿蓄势待发的灵力,出声:“无事,我和阿鹿闹着玩,你们早些歇息。”
狗蛋母子不肯走,坚持要进门。
但楚然明白他身为寒阳宗宗主,绝不可伤害凡人。
只得带楚恒久离去。
阿鹿松了口气,一把抱住我。
我抱紧他,抬头时望见他们在天边停住。
楚恒久情绪激动不知道在说什么,而楚然垂眸,看不清表情。
“得走了,阿鹿。”
阿鹿沉闷应声:“我们天亮就走吧,娘亲。”
8
听说我们要走,被揍也不肯哭的狗蛋一把鼻涕一把泪,抓着阿鹿不肯松手。
狗蛋娘也抹着泪,拽紧我的粗布衫。
她厚厚的茧子透过衣衫摩挲着我,一开口满是哭腔。
“是阿鹿的爹来寻你们吗?”
“你们不想跟阿鹿爹回去,就去我家,我们一起过日子。”
几个村民也来劝:“你们若是走了,你们的田地谁来看管?”
“阿鹿娘,别走了,有什么难关咱们共同面对不好吗?”
我和阿鹿对视一眼,双双红了眼。
即是如此,那就不走了。
我们重新住下,我继续种田,阿鹿仍然玩闹。
小宝箱里的银票被我抽出来,送阿鹿和狗蛋去读书。
狗蛋爹去世十年,狗蛋娘终日劳作也只能让他学几日,停几日。
现在俩娃一起读书,互相有个伴儿,只是总闹得厉害,让我们甚是头疼。
楚然父子几乎每日都来春福村。
但他们只远远望着,不曾靠近。
我也只当是陌生人。
又过两月,狗蛋娘给我寻的药草起了作用,脸上疤痕逐渐淡去。
这日,我和狗蛋娘一人揪着一个孩子的耳朵,听他们辩解今日打群架的缘由。
忽有灵力拂过,我回头,看到楚然和楚恒久换了普通凡人的布衫。
狗蛋娘带狗蛋走远,他们才走过来。
“去。”楚然拍着楚恒久。
十二岁的楚恒久红着脸,扭扭捏捏。
“娘亲,我知道错了,你跟我们回寒阳宗吧。”
我心下好奇:“为何?”
“因为……”他似是下了很大决心。
“我离不开你,你不在,我夜里总做噩梦。”
“你留下的糕点我都吃光了,别人做的都不如你做的好吃。”
“神鹿神鞭我不抢了,我原本是恨你害死我娘,才赌气抢来的。”
“但爹跟我说了很多……是我误会你,对不起,娘亲。”
楚然垂着脸,“嗯”了声。
“过去所有,皆是我的错。”
“祝暮,跟我们回家吧,你想要什么,我都会补偿给你。”
我看着楚然,高高在上的宗主扮起凡人,仍盖不住高贵气势。
但他青黑色眸子中的柔软,却是我不曾见过的。
在我的记忆里,他会在楚恒久生病时狠狠惩罚我,会在我因心疾复发求丹药时厌弃我。
偶尔我看到女修士从他屋内出来,衣衫凌乱,他看向我时也是不屑地、嗤笑的。
我明白他的柔软只属于楚恒久和祝朝,从不敢肖想他会如此待我。
而如今,我更是不需要了。
“我原谅你们。”
楚然松口气,楚恒久也激动地要上前拉我的手。
“娘亲,那我们回家吧!好不好!”
我躲开他,阿鹿立刻挡在我面前。
“但我不会跟你们回去,以后你们也不要来了。”
“我说过,我们两不相欠。”
“我和阿鹿只想好好过日子。”
楚恒久流着泪,固执地想抓我衣衫,却被阿鹿一拳挥到在地。
像过往楚恒久对他做的那样,他一拳一脚都没留余地。
楚然心疼孩子,却没有阻止。“让你受了十年的委屈,是我不对。”
“我把祝朝去世怪罪到你身上,是想掩盖我的不堪。”
“当年祝朝娘把你扔出结界的时候,我默认你是无名小卒,不愿出手相救。”
“若是我救了你,他们不会透过结界缝隙闯入逐鹿宗,祝朝也不会死。”
“是我的自负害死她,也害了你。”
我平静听完,弯腰拉起打红了眼的阿鹿。
楚恒久浑身是伤,嚎啕大哭:“娘亲,你真的不管恒久了吗?”
“恒久,跟你爹回去吧,村子不比寒阳宗,这里四季如春,对你们来说太过炎热。”
我看向楚然:“我原谅你。”
“但以后,我们不要再见面了。”狗蛋母子跑过来,拉我们走。
“阿鹿哥,你太英勇了!你是我最厉害的大哥!”
狗蛋阿鹿并肩走在前面,狗蛋娘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咒骂。
“早知今日何必当初,作孽哦。”
我慢慢走着,没有回头。
身后灵力逐渐消失。
9
阿鹿狗蛋的求学路坎坷,每日都被先生留堂。
我做了糕点,去学堂向先生道歉时,看到楚恒久也在里面坐着。
“哦,那是今日新来的学生,似乎和阿鹿不太对付。”
我这才后知后觉,我们家隔壁新搬来的外村父子,竟是楚然和楚恒久。
他们掩盖灵力,承包两亩良田,赚了一点点银子,就把楚恒久送来读书。
后院,楚然正向学堂厨娘请教鸡肉的炖法。
厨娘不耐烦吼他几句,他红了脸却没有退缩,仍弯着腰虚心求教。
堂堂寒阳宗宗主,众仙宗都想巴结的楚然,也有弯腰的时候。
注意到我的视线,他有些局促的低下头。
“恒久昨晚听到你给阿鹿炖了鸡肉,吵闹着也想吃……”
我点点头,走上前把糕点分给厨娘。
楚然沉默看着我和厨娘嬉笑,又目送我离开。
那一晚,院子里多出一箱丹药。
楚然站在院外,拉着想要冲进来的楚恒久。
“明日是你心疾复发的日子,我去寻了丹药。”
我摇头:“我的心疾是因为寒阳宗的连年冬日,和照顾你们留下的病根。这几年我过得很好,这里四季如春,阿鹿懂事,我已经许久不曾复发了。”
楚然脸上重现白日里的局促:“祝暮,我知你恨我。”
“我也恨我自己。”
“以后我和恒久会守在你身边,为我们的过往赎罪。”
我轻叹一声。
“楚然,你爱我吗。”
“我爱你,祝暮。”他没有半分犹豫。
“楚然,我爱过你,也恨过你,但现在我只把你们当做不能有牵连的外人。”
楚然面露痛色:“是我错过了,对吗?”
楚恒久哭喊着:“娘亲,我不能没有你,我以后不和神鹿打架,你别离开我!”
我摇了摇头。
让阿鹿把丹药搬出去,关了院门。
接下来的日子,楚氏父子依然赖在村子里不肯走。
但他们很少来找我,我也只当没见过他们。
而阿鹿狗蛋被先生判定,没有读书的天分。
狗蛋娘忧愁数日,和我商议带孩子去城里学武。
我茅塞顿开。
阿鹿狗蛋虽不是读书的料,但他们力气大,拳脚好,日后开个武馆也是好出路。
我们当即收拾行李,租了一辆马车,带孩子进城。
离开那日,狗蛋娘说看到他们跟在马车后面。
“他们如此执着,你会原谅他们吗?”
我摇头,倾身给两个熟睡的孩子盖小被子。
“前路光辉灿烂,又何必回望过往黑暗。”
我花了三年时间,修复脸上疤痕,治疗心疾。
也彻底褪去属于祝朝的兰花香。
以后只有春日。
再无寒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