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

第二天一早，我便起来梳妆打扮。

又领着小桃，将屋子好好收拾了一番。

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。

我便拿了牌子，带着和离书，一人进了皇宫。

虽身为皇家女眷，但除了随锦王一同参加宫宴，我却很少进宫。

一是太后不喜我，觉得我家世微贱，凭着一张狐媚的脸迷惑了她的儿子，又生不出孩子，每每见我多是冷语相待，又或是暗戳戳地体罚我。

二是皇上，我总觉得皇上看我的眼神似乎太过炙热，令我感到害怕。

传言皇上弑父弑兄，从尸山血海中登临帝位，是天下最无情之人。

皇上的后宫更是空无一人，但凡进了后宫的妃子，都会以各种离奇的原因死亡。

民间传言，是皇帝身上的血煞之气太重，把她们全都克死了。

我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玉牌，记忆回到那日。

宫宴上，庆国使者说：

「陛下特派使者护送嫣然公主前来宁国和亲，以修两国之好。」

锦王粲然亮起的眼神，让我的心落入了谷底。

找了借口退席，却不小心碰见皇上也出来散心。

我正想躲开，却被皇上一句话定住了脚步。

「他不喜欢你，他心里从来就只有上官嫣然一个人。」

我知道。

我当然知道。

因为锦王从来没用那么认真炽热的眼神看过我。

宴席上，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位嫣然公主身上了。

正因我爱他，我才知道，他是真心喜爱嫣然公主。

但被旁人，还是自己夫君的哥哥，这样点破，我的心中多少有些羞窘和难堪。

「他娶你，是因为你是商贾女，身份低微，好拿捏。」

「什么跪了三天，以军功求娶赐婚圣旨也是假的。」

「太后最是疼爱这个小儿子，怎么可能舍得让他跪三天。」

「不过锦王放出来的假消息，用来哄骗你罢了。」

「至于你这四年，为何无子，也是他的手笔。」

「他不可能让你在上官嫣然之前诞下孩子，碍上官嫣然的眼。」

年轻的帝王，无情地吐露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。

一字字，一句句，犹如刀割，又如烈焰。

我愕然，一时也忘了不可直视天颜的规矩，眼睛死死地盯着皇上，试图从他脸上找到欺骗我的痕迹。

很遗憾，我失败了。

「不可能的……」

我知道皇上说的都是真的。

可我不愿接受。

我崩溃着大喊，眼泪无知无觉地落下。

皇上递来一块手帕，示意我擦擦眼泪。

「可你应该明白，嫣然公主不会做妾，锦王不会同意，庆国也不会同意。」

又递给我一块玉牌。

「这是一块可以随时进宫面圣的令牌，你想通了可随时来找我。」

却没想到，这么快就用上了。

这就是他们想要的结果吗？

7

我正在御书房门外等候通禀。

便见颇具喜感的福来公公一边谄媚地笑着，一边朝我走来。

「聂姑娘，请吧。」

他还贴心地关上了御书房的大门。

我一本正经地跪下，将玉牌置于和离书上，一同高高举过头顶。

「民女聂婉之参见皇上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」

「起吧。」

不知是不是我太过紧张，我竟觉得皇帝的声音也透着几分紧张。

「你，可是想通了？」

「启禀皇上，两国联姻本是国策，为保家国安定，百姓安康，民女自愿与锦王和离，从此一别两宽，各生欢喜。这是民女亲笔手写的和离书，请皇上过目，民女求皇上成全。」

语罢，我真情实意地磕了一个头。

但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，一只温热的、带着茧子的手垫在了我的额头下。

紧接着皇上扶起了我，温和道：

「不必如此多礼。」

「那和离之后呢，你想做什么？」

我掷地有声地回道：

「民女愿回江南老家，再不踏足京城半步。」

「好……」

不知怎的，我竟觉得皇帝的这句好带着丝丝落寞之意。

「既如此，便如你所愿。」

「福来，伺朕笔墨。」

皇上朗声唤来福来公公。

不出一刻钟，皇上就写完了圣旨。

事情的发展实在太过顺利，纵然这是我心中所求，我还是忍不住感觉有些奇怪。

今日的皇上，观其行事。

也不像传言中所说，是个暴君。

令我大大转变了印象。

果然，传言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东西。

我内心冷笑连连。

「择日不如撞日，不如今日我就下旨吧。」

皇上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
我迟疑了片刻，终是应了声好。

是时候，做个了断了。

和离，是放他自由，更是还我自己自由。

人生这场戏，我已不愿，再陪纳兰景煜演下去了。

我自愿退场。

我该是我自己人生的主角，而不是旁人的配角。

8

福来公公领着一众侍卫随我一同到锦王府的时候。

正碰上锦王和嫣然公主一路有说有笑，相携归府。

两班人马就这样在王府门口撞在了一起。

「王妃，你怎么……」在这？

「锦王爷~来得正巧。」

福来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叫着。

「咱家正要找你呢！」

这语气倒真有了几分传言中仗势欺人的味道。

「不知公公，找本王所为何事啊？」

锦王闻言，强压住内心的不安。

他突然感觉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。

「不如公公先随本王回府，喝杯茶。」

「这王府门口，人来人往的，不太方便啊。」

站在锦王的对面看着他。

不知是不是我已完全心死，再也对他没有任何期待的缘故。

我突然发觉，在这锦绣皮囊下，藏着的不过是个胆小无能的男人罢了。

一个男人，却只敢利用女人成事。

算计我，欺骗我，践踏我！

自己不愿做恶人，便逼我做！

真真是虚伪至极！

「不必，皇上可还等着咱家回去复命呢。」

福来公公从怀里抽出圣旨，眼神一凛。

「锦王爷，还不跪下接旨啊！」

锦王带头跪下，嫣然公主也跟着跪了。

其余奴仆更是猛地一跪，磕得十分响亮。

我要跪，却被福来公公拦下。

「聂姑娘，您就不必跪了。」

您要是跪了，皇上不得回去把我砍喽！

「奉天承运，皇帝诏曰:

江南聂氏之女聂婉之，淑慎柔嘉，秉性纯良，品貌出众，钟灵毓秀，实为佳妇。然锦王纳兰景煜，不修内德，冷待发妻，不顾礼法，私通外国，实属可恶。朕不忍聂氏女蹉跎一生，特许此女休夫，望其今后重梳蝉鬓，美扫娥眉，再觅良缘。」

嗯……嗯？

怎么说好的「和离」成了「休夫」？

比我更惊讶的是锦王。

他霍然起身，要夺圣旨。

却被更加眼疾手快的侍卫扣在原地，不得动弹。

「不，我不同意！」

锦王没形象地大喊大叫。

「福来公公，你怎敢假传圣旨！这可是要杀头的大罪！」

「王妃……婉之。你说句话啊，婉之。」

「你是被逼的是不是！你也不想离开我的是不是！」

「我们一起去求皇上……」

「不，去求太后！求他们收回旨意，婉之！」

此刻的他，焦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奋力挣脱的模样真是狼狈极了。

「太后娘娘偶感风寒，身体不适，已然闭宫多时了。」

福来公公一扫拂尘，语调长而轻慢。

「锦王爷还是不要拿此等小事，去叨扰太后为好~」

「不，我不信！」

「婉之，你相信我！一定有办法的！我不要和你分开！」

9

呵，事到如今，还要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。

真是令人作呕。

我缓缓垂下眼睫。

「那嫣然公主呢……她怎么办？」

「你们这几日同进同出的……」

「你若不想娶她，又何必污了人家的名声？」

扯出一个讽刺的笑。

「难不成，你要她给你做妾？」

「你也不问问，你的宝贝嫣然公主能答应吗？」

嫣然公主适时地弱弱喊了一声。

「景煜哥哥。」

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锦王的喉咙里仿佛塞了团棉花。

他几欲张口又无法解释。

无力地垂下了头。

终于，他的最后一块遮羞布，也被我扯了下来。

我的心中快意极了。

「还不领旨谢恩呐~锦王爷~」

福来公公一再催促。

锦王终是认了命，跪在地上磕头谢恩。

「臣，领旨。谢皇上恩典，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」

脸色难看的如同一条丧家之犬。

「这不就好了吗！」

顺利完成了皇上交代的任务，福来公公喜笑颜开。

「聂姑娘，你可还有什么吩咐啊？」

「那便劳烦公公，将我的侍女小桃领出来吧。这王府，我是不想再踏进一步了……」

闻言，福来公公便对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神。

「这好办，可还有别的？」

「当初聂姑娘嫁进锦王府，十里红妆的盛景，本公公也是有所耳闻啊。可要锦王将您的嫁妆如数归还？」

嫁妆，那还有什么嫁妆？

成亲四年，全都被我用来补贴家用了。

锦王穷奢极欲，挥金如土。

锦王府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空壳子。

若非我出身商贾，懂些赚钱的法子。

勉强入能敷出。

不然这王府早就垮了。

「不必了。」

「那聂姑娘休夫之后，作何打算？您在这京城可还有容身之所啊？」

没地方住快问我，快问我啊。

福来公公热切地盯着我。

我惊讶地瞅了瞅福来公公，没想到他这么关心我。

「多谢公公关心，民女决心明日便启程归家，今儿寻个客栈住上一晚便是。」

「聂姑娘，这客栈人多嘴杂的，恐多有不便。本公公在城南倒有一处宅院。不若姑娘和侍女，在那儿委屈一晚。」

「这……不好吧。太麻烦公公了。」

「诶，不麻烦不麻烦。到时再留两个侍卫把守，保护姑娘安危。」

「聂姑娘放心，皇上既然把这事交给本公公来办，本公公一定给你安排妥当。」

「保姑娘你平安归家！」

10

事实证明福来公公的担心是对的。

亥时，我正准备解衣入睡。

突然听见门口有打斗的声音。

夹杂着几声含糊的「婉之」。

打开大门，果然是锦王找来了。

幸好，门口有侍卫把守。

「你来干什么？」

见我出现，锦王又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。

「婉之，婉之！」

「我就知道你还愿意见我的！」

「你听我解释！」

见他扑来，我连忙后退了两步。

「王爷请自重！」

「如今我们情断义绝，各不相干！烦请不要直呼小女闺名。」

锦王的脸色一下从赤红转向煞白。

「婉之……你怎如此绝情？」

「我们夫妻四年……」

我已不耐烦再听他的花言巧语，嗤笑一声。

「纳兰景煜！是我绝情吗？是我成婚四年来日日夜夜都在惦记别的女人吗？」

「成婚四年，你明知道我多想有个孩子！但为了不让你的心尖尖难过，你就对我下毒手！」

「那练武场的桃林，也是为嫣然公主栽的吧？」

我一番连珠炮似的追问，直把锦王问的心虚不已。

「你……你都知道了？」

不愿再看他词钝意虚的模样，我转身关了大门。

……

难得睡得香甜。

却被门外闹哄哄的声音吵醒。

梳洗完，打开大门。

竟然又是锦王！

还有一众围观的百姓……

定睛一看，锦王正形容憔悴地跪在门口。

两眼下的青黑和下巴长出的胡茬，似乎能证明他已跪了多时了。

眼见大门推开，他又膝行几步向前。

「婉之，我知错了！婉之！」

「都是我不好，我不该为了嫣然伤害你。」

「我发誓！我对天发誓！」

「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！你别走，别离开我……你和我回去吧婉之，我一定会对你好的！」

「婉之……我不能没有你啊婉之！」

见我还是不为所动。

他急赤白脸，又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大声叫喊。

「婉之，你还在介意嫣然是不是？」

「嫣然说了，她不会和你争王妃的位置的！」

「只要你肯回心转意，她愿意做妾！」

「你和我回去，你还是锦王妃！」

呵，好一个以退为进的手段。

这嫣然公主的心思倒深。

这种一戳就破的谎话，恐怕也就锦王这个傻子会信吧。

难得有皇家的好戏看。

百姓们各自挤眉弄眼，互相讨论着。

「诶，你说这前锦王妃和锦王不是有名的神仙眷侣，恩爱夫妻吗？怎么落得如此地步？」

「听说，是锦王想要纳小，前王妃不让。」

「我咋听说，是锦王想要前王妃下堂，王妃自然不从，怒而休夫！」

「嚯！好胆气！」

……

「散开散开散开……」

「都围在这干什么……还不速速散开。」

福来公公领着几个带刀侍卫将围观百姓疏散，又指使侍卫捂了锦王的嘴将他拖走。

「聂姑娘，怪咱家考虑不周到了。竟还是让锦王爷惊扰了您。」

福来公公一脸歉意地赔笑。

「民女要谢过公公才是。」

我示意小桃拿出一个荷包，亲手递给了福来公公。

「这是民女的一点心意，还望公公笑纳。」

「这不好……这不好！」

「公公不必推辞，也替我向皇上道一句谢。民女谢过皇上照拂，祝愿皇上身体康健，万事如意。」

我知道，若非有皇上在背后撑腰，事情不会这么顺利。

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对此事如此上心，但总归是帮了我。

11

半个月，我回到了江南老家。

离家四年，我不免有些近乡情怯。

站定在聂府大门前，却迟迟不敢迈步。

「小姐回来了！」

「老爷、夫人，小姐回来了！」

门口的家丁认出了我，高声报信。

「婉之回来了！」

最先出来的是我母亲。

母亲先是一把抱住了我，又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，忍不住哭了：

「婉之，你瘦了！」

「娘……」

受母亲的感染，我的泪水亦如珍珠断线一般滑落。

「我错了，娘……」

我不该年轻气盛不听劝，执意要嫁给锦王。

却没想到全是虚情假意。

还连累你们给我陪嫁了大半身家出去。

才不得已回到老家继续经商。

「回来就好，回来就好。」

这是我爹。

「早盼着你回来了！」

「你就是再不嫁人，爹娘也养得起你！」

「爹娘只要你幸福快乐就好！」

……

原来，他们早就听人说了锦王妃休夫的传闻。

但又不知我的行踪，已经派了好几波人打探我的消息去了。

他们，一直在等我回家……

后来，我接过了聂家的生意。

生意一日日壮大。

不仅顺利将聂家经营成了皇商。

我还创办了慈幼院，专门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。

我又建了织坊，优先招聘培训那些急需立身之所的女子。

她们有的，从小便被抛弃了；有的，是被夫家休弃了；有的，丧了夫，独自拉扯孩子长大……

我还打算兴办书院，招女夫子，授女学。

在我力所能及之处，让那些女子明白，靠自己，也能挣出一条出路。

而不是将大好的人生囿于情爱、困于家宅算计。

再后来，我的生意版图不仅仅限于江南。

我去了塞北，看长烟落日。

我去了蜀州，观奇山峻石。

我去了琅琊，赏万里雪飘。

我终于活成了，我想要的自由模样。

至于锦王……

听说他通敌卖国，和那位嫣然公主一起被斩首示众了。

百姓们纷纷赞扬皇上大义灭亲。

一时间帝王的声望还高了不少。

12

时间回到我离开京城那日。

我若抬头，便会发现城墙上站着两个人。

居然是福来公公和穿着一身侍卫服的皇上。

皇上目送着我离去，直到再也看不见我的身影。

「皇上，您明明喜欢聂姑娘。为何，不将聂姑娘纳入宫中，长伴身侧呢？」

瞧着皇上恋恋不舍的模样，福来公公没忍住发问。

皇上伟岸的身躯变得萎靡。

他长长的叹了口气，沙哑的声音中带着苦涩和悔恨。

「是朕，对不起她。」

「当年若非朕想见她一面，聂家便不会在朕的安排下进京。」

「她便不会被纳兰景煜哄骗，非他不嫁。」

「朕原以为，她嫁给了自己想嫁之人，便会幸福一生。」

「却没想到，纳兰景煜竟敢这样磋磨她！」

「这些年来，我被处处掣肘，无力护她周全。」

「如今朕大权在握，她想回家，我便送她自由。」

「她是飞鸟。」

「皇宫，不适合她。」

「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，困住她。」

好吧，皇上竟是这样的痴情种。

就因为聂姑娘儿时救过皇上一命，便一直默默关注、守护着聂姑娘。

呜呜呜，咱家都要感动地落泪了。

「荷包拿来。」

皇上斜睨一眼，不知脑补了什么，眼泪汪汪的福来公公。

「啊？」

「荷包！」

皇上不耐烦地重复道。

这福来，傻了不曾。

哦哦哦……

福来公公连忙拿出我给的荷包，交给了皇上。

皇上紧紧攥着我的荷包。

聂婉之，你祝我身体康健，万事如意。

我便祝你，解开心结，自由明媚，祝你幸福，再遇良缘，美满一生。

番外招赘记

批改完奏折的皇上，例行翻开暗卫飞鹰传书送来的密信。

「皇上！聂姑娘准备六日后招赘啦！附上一份，招赘要求。」

身长八尺。朕符合。

才貌双全。朕符合。

无不良嗜好。朕符合。

家世清白。朕符合。

双亲具亡。朕符合。

未曾娶妻，无子。朕符合。

……

朕全都符合。

皇上的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彩。

终于在累死了两匹马，跑了五天五夜后。

皇上赶到了聂府门口。

却见大门静悄悄的，他的心猛得一沉。

招赘已经结束了吗？

终究是错过了……吗？

「吱呀」一声，聂府大门缓缓开启。

「纳兰永宁，我记起你来了。」

「聂婉之，你终于想起我来了。」